公案原文
天台山德韶禅师,于龙牙禅师座下初悟本来,后又“历参五十四员善知识,皆法缘未契。最后至临川,谒法眼,眼一见,深契之。师以遍涉丛林,亦倦于问。一日法眼上堂,僧问:'如何是曹源一滴水?'眼曰:'是曹源一滴水。'僧惘然而退,师坐于侧,豁然开悟,平生凝滞,涣然冰释。遂以所悟闻于法眼,眼曰:'汝向后当为国王所师,致祖道大光,吾不如也。”
解:
本公案之意趣,吾等于德韶首先应从三处着眼。一是德韶禅师于龙牙座下悟后,本已妙语连珠,机用勃发,这事若放在于今各位身上,早就关起来门来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养鸡专业户去了,谁还肯继续四方行脚,老实为人?韶师傅之所以还要遍历诸方,访参五十四员善知识,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心中尚未稳在。此时他的悟境与我前番举过的佛心才禅师、迦那仁波切等人一样,皆是未到彻了的路途中光景。我们总说要学古人,这第一点要学的,就是“自知”——不到那畔莫自肯!
韶师傅的两条腿再加上五代那个战乱的年代,光是走这些路就要吃如许多的苦,受如许多的罪,这事如果放在咱们身上,就是让你坐飞机,怕是你也没有连参五十四员善知识的耐心吧?我们总说要学古人,这第二点要学的,就是舍身忘躯——不历万苦莫回头!
这第三处着眼的,就是悟道的因缘。德韶在法眼之前先历参五十四员善知识,其中定有道眼通明者,只因法缘未契,而徒手自归。再想昔年连世尊之德尚度城东老母不得,因缘之事实在是强求不得的。我们总说要学古人,这第三点要学的,就是随法缘——不是真师莫依止!
我们再来接着说公案。“一日法眼上堂,僧问:'如何是曹源一滴水?'眼曰:'是曹源一滴水。'”那僧本来是请教本来面目的,但古人问话不象我们那么直接,而总要在里边搭个扣拐个弯。曹源乃法眼当时驻锡之地,他是以地代人,以水喻性,借着问水好向法眼讨个说法。对于这种问话,宗门里的老师傅一般都应以三种句式:一是涵盖乾坤句,二是截断众流句,三是随波逐流句。比如你问我“狗子有无佛性?”我若二话不说,对你当头一喝,管你什么真妄、有无、迷悟、能所的一概喝退,这就是涵盖乾坤句。我若答有,顺着你的语脉而转,跟着经教的义理而迁,这就是随波逐流句。我若答无,背经教之理,绝现前之思,这就是截断众流句。
临济说他一喝中能全具三句,但他真正常用的,还是涵盖乾坤句。随波逐流句用得最老辣、最有心得的,是赵州。比如有僧问:“如何是赵州?”州曰:“度驴度马。”他明明知道人家问的是你这个人,不是城外的那座桥,但我偏要跟着你的语句转,来个权实并举,体用全收。而截断众流句最出名的,是马大师的“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,即向汝道。”马祖情知你一口吸不尽西江水,所以这话是打死也不准备告诉你的。
涵盖如利斧断金,管你刀来还是剑往,只消迎面劈下,讲究的是个钢猛。随波如太极推手,随你拳打还是脚踢,只管借力打力,讲究的是个脱卸。截流如飞流急断,任你浪高还是水急,只教一刀顿断,讲究的是个把定。
禅分五家,云门、法眼皆擅截流。云门的“顾、鉴、咦”惜字如金,常使人摸不着头脑,妙在一个玄字。法眼好移位,常以问作答,直教人张口结舌,妙在一个巧字。如有僧问法眼:“慧超咨和尚,如何是佛?”法眼云:“汝是慧超。”你问我如何是佛,我却知道你是慧超!法眼非是不知何者是佛,在那个时代,能出去行脚参访的,都不是一般人物,人人肚里的佛法知识、知见皆高如山、深似海,若只在言句上下语,则如马放南山,再难拨转。所以法眼一句“汝是慧超”,当下截流,真乃畅快!如果谁要把这话理解成“你慧超而今能听能说那个即是佛”,那可就屈死法眼了。
法眼的这般手段之妙处还可见于另一个公案,有个如则监院在法眼会中,却不曾参请入室。一日法眼问云:“则监院何不来入室?”则云:“和尚岂不知,某甲于青林处,有个入头。”法眼云:“汝试为我举看。”则云:“某甲问如何是佛?”林云:“丙丁童子来求火。”法眼云:“好语,恐尔错会,可更说看。”则云:“丙丁属火,以火求火,如某甲是佛,更去觅佛。”法眼云:“监院果然错会了也。”则不愤,便起单渡江去。法眼云:“此人若回可救,若不回救不得也。”则到中路自忖云:“他是五百人善知识,岂可赚我那?”遂回再参。法眼云:“尔但问我,我为尔答。”则便问:“如何是佛?”法眼云:“丙丁童子来求火。”则于言下大悟。以人之刀,杀人之身,这贼做得可实在是高!
象法眼这等杀在活处、收在放处的作略,对付那些半瓶醋、二把刀,实在有鬼神不测之妙!与此则不同的是,“曹源一滴水”并未解开问话那僧的心结,反以隔山打牛之势,意外成全了旁边闲坐的德韶,这正应了那句“无心插柳柳成荫”的老话。东边日出西边雨,南山打鼓北山闻。禁城昨日宣御旨,村野草汉独领恩。呵呵!
法眼的公案一般都情节简单,脉络清楚,没有太多咀嚼处。其实非但法眼,即是德山、临济、赵州、沩山、云门、洞山一辈老汉,如果你能真把他的老底探明了,也同样是家家无多子,户户尽空宅。
机之与用,既为体用,亦为表里。机以用显,用因机生。无用之机是死,无机之用乱用。禅师家接引后学,表之于外的是用,发之于内的是机。机不发则无以识其病,用不达则无以化其痈。十年寒窗苦读,方衣一朝之锦;千觳羽箭射尽,乃穿百步之杨。古人所以出得如是棒,行得如是喝,为伊皆从苦寒来!可有些人不知个中情由,只见山呼的潇洒,海喝的威风,也时不时地学人家贩驴贩马,抡棒行喝,以为这样就算是会得馋杀得鸡了,其实这都哪跟哪呀?所以本公案之另一个意趣,是吾等于法眼机用之先,应首从他当年行脚时着眼,看看人家是怎么总历一番寒彻骨,方得梅花扑鼻香的。大苦方能大乐,大失才可大得,法眼如是,他人如是,你我亦当如是。
至于各家风格之异,施设之差,全是自然而成,并无半分造作。所谓同机而不同用,异用而本同机。昔年洞山参沩山,问曰:“顷闻南阳忠国师有无情说法话,某甲未究其微。”沩曰:“我这里也有,只是罕遇其人。”师曰:“某甲未明,乞师指示。”沩竖起拂子曰:“会么?”师曰:“不会,请和尚说。”沩曰:“父母所生口,终不为子说。此去澧陵攸县有云岩道人,若能拨风瞻草,必为子之所重。”后洞山果于云岩处发明斯旨,沩山之机用岂在云岩之下耶?圆悟当初不明内中细事,错把“临济用事”做实有,去照猫画虎,碍滞于心,实为大错!
真得大用,未必时时皆是棒喝,人人尽逞机关。五祖演,宋代临济之高人也,几番答三佛之话未尝不落道理处。虽落道理处,却又句句尽归三句,三句总归一句。欲知如何是那一句,参!!!